又是那间屋子。
班驳的阳光穿过窗户干净的玻璃,无数闪光的尘埃在昏暗的屋内浮动,旧时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向脑海中,窗外绿意笼罩,母亲种下的金盏菊年年疯长,熔金般的花瓣像在海风中燃烧。
赛尔·吉奥斯不明白锈蚀的回忆一次又一次找上自己,一切本应当像那时他合上书本,将那束干枯的花封在那本《珀拉赫文传记》的扉页之下。
正如年轻的他穿过庭院,伊莱恩正在道路的另一旁等他,在那棵黑榆树下,遮光的浓密树冠使树下的马车与人影半融于幽暗,仅铜钟议院的徽记在阴影中醒目。
少女脸色苍白而哀恸,一旁人群默然不语,她看着他张了张口,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刺痛之色:“父亲他……”
“卡西米尔先生的遗体正在车上,赛尔,哎……”
“他怎么死的?”
人们缄默不言,无人敢回答他的提问,毕竟‘吉奥斯家族的诅咒’,‘背负龙血的人’总会以离奇的方式死去。
相传,死者会在最后一刻看到巨龙之影。
卡西米尔·吉奥斯整个珀拉赫文最受人尊重的船长,有人发现他死在‘破冰号’的甲板上,死状极为凄惨,身体与骨骼奇特扭曲在一起,血渗入木头的缝隙中,怎么也擦拭不去。
胆小的工人试着将甲板刨去一层,但木头深处仍呈现出令人心惊的暗红,最后议院不得不下令让‘破冰号’重装甲板。
卡西米尔死在带领盐骨舰队返航的前一夜,那本来应该是一次获得了巨大成功的贸易航行,议院理论应为英雄举行庆功宴,但这场诡异的事故既让整座港口蒙上一层阴影,又让宴会失去了它原本的主人。
“赛尔,卡西米尔先生的死我们也很遗憾,议院承诺会在尽短的时间内抓住凶手。”
“格伦索尔先生,你知道我问的并不是这个,我父亲他为什么没有躺在议会承诺的‘英雄的礼车’里——为什么我闻不到月桂枝,只嗅到防腐盐的酸气?”
“这个……我们承诺不久之后会有一场隆重的葬礼,以配得上卡西米尔先生的身份,还有他对于议会的贡献。”
“赛尔。”
伊莱恩哽咽着出声,母亲多年前就已离他们而去,而今这偌大的庭院之中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。
庭院中好像浮动着金盏菊与迷迭香被阳光烘焙出的苦香,黑榆树交错的阴影之下,人群无言恐惧的目光落在这身形单薄的少女身上。
那个奇特的诅咒,只有长子能够活下来,家族中的人会一个个死去,那么接下来,就是这家中的次女了。
赛尔出身挡住所有人的目光,伸手拦在妹妹面前,看向那个议院的官员,“我明白了,众位,我们兄妹还要处理父亲的后事,各位请回吧。”
官员讪讪笑了笑,袖口金线随着抬手闪烁,“议会的承诺很快就会到,我们一周之后再见,赛尔先生。”
瘟疫在一年之后爆发。
那场瘟疫来得蹊跷,但死者的诡状还是让人们想起了一年之前的旧事,诅咒之名在海湾地区不胫而走,许诺的葬礼也不了了之。
不过对于他来说,那场葬礼本来也没有指望,父亲早已下葬,人总不能再下葬第二次。
议院找尽了各种办法,但在名为‘诅咒’的刀锋之下,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,无论身份显赫还是籍籍无名,无数达官贵胄也死于那场瘟疫之中。
最后一切不得不回到这个源头,议院不得不敲开这扇大门,“赛尔,你父亲生前曾平息过另一场瘟疫,而今珀拉赫文的命运再一次落在了你的肩头上。”
“我要的不是命运,而是责任,格伦索尔阁下,请为我父亲恢复名誉吧。”
格伦索尔浮肿的眼袋垂着尸斑般的青灰,手指神经质地抠抓袖口——那里曾缀满金线,如今只剩磨损的线头如溃烂的血管。
一年之后,侥幸从瘟疫之中逃脱,早已显得苍老许多的官员站在曾经的诅咒之子面前,也不得不低下曾经高贵的头颅。
他透过门缝窥见伊莱恩:少女正将新采的金盏菊插入陶瓶,熔金花瓣拂过她毫无龙鳞的手腕。这画面像毒刺扎进他眼球:
“诅咒转移了…吉奥斯家的贱种用邪术把龙瘟过给了我们!”
他无不恶毒地想到,但口中说出的却是甜言蜜语:“你父亲从未失去过他应有的名誉,卡西米尔先生一直都是议院最受人尊重的探险家。”
“而今你父亲的位置仍为你预留着,你已经成年了,盐骨之子舰队的指挥权而今已可以交回你手上,去帮议院找回那不老的泉水吧。”
那不老的泉水并非真可以让人不老。
但它却可以浇灌龙血引燃的阴火,令爆发的诅咒重新平息,直至在岁月之中蛰伏。
他是卡西米尔的孩子,接过舰队的旗帜迎风远航,果然如同他的父亲一样,从那片只有迷雾海中带回了不老的泉水。
他令吉奥斯家族恢复了荣誉,他成为了海湾地区最富有盛名的船长,最受人尊重的指挥官,他拯救了珀拉赫文,成为了人们口中的英雄。
在多年之后,他成为了海湾历史上最传奇的冒险家。
但他失去了什么呢?
妹妹伊莱恩身故于十年之后,龙血的阴翳还是追上了他最为痛爱的妹妹,她身故之前,怪物一样的鳞片爬满了少女的全身。
她躺在那病床之上,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,只是灰蓝色的目光之中仍留有一丝对于生的眷念,那道目光还是让赛尔·吉奥斯想到了黑榆树下的那一幕。
“赛尔,这是你欠她的。”
“如果不是你带回了不老泉,她就不会死。”
细微的声音如同毒火,无时无刻不灼烧着他的心灵。
“我必须要终结这一切诅咒的源头。”
但心中有另一个声音在对他说道:“不,哥哥,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。不要回头,不要回到沃—萨拉斯提尔。”
那个声音像是旧日的余香,如同在风中散尽的金盏菊的苦味,她是伊莱恩……那涅塔莉又是谁?
谁是……
自己的妹妹?
……
赛尔·吉奥斯重新睁开眼睛,将目光放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,像从对方的身上,看到了昔日的自己。
他灰褐色的眸子别然不同于自己的妹妹,在那谣言四起的岁月中,人们都说那兄妹的异常是龙血带来的诅咒。
但后来,人们早已忘了那一切,也忘了在那古旧的庭院之中,曾经有一个完整的家庭,如同黑榆树的树叶,在风中飘尽。
只留下英雄的名号,连铜钟议院都在岁月之中化作废墟。
方鸻也刚刚从自己的思绪之中回过神来,赛尔的话像是一点火种点亮了他思绪之中的黑暗,又是一个龙血与圣剑的故事:
这让他不由自主回忆起了龙魔女,流浪者阿尔特,依督斯的城主加西亚,以及修约德与少女伊芙的故事。
这两者之间的确有不少共同点,甚至背后都有与紫火——与影子有关的地方,比如那艾琉西丝心心念念的不老之泉。
他方才回忆起了在艾矛堡地下做过的一个怪梦,那个怪梦的时间太过久远以至于他都有些模糊了,但他仍清晰地记得一个场景:
那是一片火海之中的废墟,一座座褐红色的圣殿尖顶,正在巨龙的阴影之下化作灰烬。
那是一座闪耀着银色光芒的港口,许许多多白帆在港口内外进进出出。方鸻只记得那耀眼的光,一圈圈的光晕从天空中垂下来。
在光中,似乎有一个人影在与他交谈什么。
那个人影又出现在另一个场景之中,但方鸻用尽全力也看不清楚他的样子——他侃侃而谈,嘴巴一张一合。他身后始终立着三个人影。
一个苍老,一个发福,还有一个女人。
他那时候以为那火海之中的圣殿,是曾经的依督斯,但现在想来不是,依督斯哪来的什么林立的圣殿?
而那座港口——
方鸻有些僵硬地抬起头去,看着那遮蔽天日的影子,那不正是——或者说是曾经的沃—萨拉斯提尔的样子么?
那座精灵们为了对抗苍翠而建造的浮空要塞。
一切竟然都巧合地对上了,但这远在千里之外的港口,又和考林—伊休里安的龙魔女,又和罗格斯尔家族有何关系?
方鸻不由看向一旁的大探险家。
按照赛尔·吉奥斯的说法,这座要塞并不是存在于既定的某个时刻,而是勒伯斯的诅咒将它拖入了一系列时间的洄流之中。
正因此,也将无数时间的倒影困于这片幻影之中。
它的确有点像是多里芬。
勒伯斯的腐血与诅咒萦绕于此,令这座要塞与岛屿一起坠入时间的裂隙之中,令其后每一个抵达它的人,都成为了它在时间上的某一刻度。
从银链群岛,宝杖海岸到长湾地区。
方鸻感到自己冥冥之中似乎抓住了那个真正的线索——那是索拉斯提尔,双圣树时代以来精灵与苍翠的最后一场对决。
其后圣树燃成灰烬,努美林精灵由北往南,将泰拉卡的种子带到巨树之丘,要塞就被定格在这一系列时空之中。
“赛尔先生,所以你的目的是?”
“我需要你的帮助——我只是旧日的影子,在一次又一次回归梦醒的时分,又重新回到那一切的起点,在无尽的轮回当中,品尝失败的苦楚。”
赛尔·吉奥斯目光灼然,用缓慢且笃定的口气讲述道:“但你不一样,年轻人,你和它都是真实存在于这个时间节点之上的,正如昔日的我一样。”
“我需要一个终结诅咒的人,虽然我们只是来自于过去虚假的回响,但你们,却是可以抵达未来的真实。而即便我只是一道幻影,可我仍旧还是想要见证那个我未曾抵达过的终点。”
“而这,”他缓缓开口道,“正是我邀请你来此的目的。”
“但为什么是我?”
历史上曾有无数抵达此处的人,但为什么是他?
“因为你会创生术。”
赛尔·吉奥斯言简意赅。
方鸻有些惊讶地看着对方。
他怎会如此笃定,但自己可从未表露出过这一点?
自己并非是考林人,何况也不是每一个考林—伊休里安的工匠都进行过高塔试炼,也不是每一个通过高塔试炼的工匠都会创生术。
按安洛瑟老师的说法,那七百年来,也就寥寥数人。而三百年间,真正掌握了创生术的人,也就只有他一个。
当然,那是在他将这门炼金术传播开来之前,但即便在那之后,真正可以说掌握着创生法核心的,也就只有他一人。
倒不是说他藏私,而是大多数人确实没有学会,包括丁香同盟的众人,也只有崔希丝在这条路上走得最远。
其次是水铭。
“因为你身上有米尔琉希弥斯的气息。”
赛尔·吉奥斯开口道:“其实从我见到你们的第一面起我就察觉了,我当时提起那位海盗小姐,只是为了让你们忽略这一点。”
“别忘了,我也是一位龙骑士。在石堡那番问话,其实只是一个试探。”
方鸻一怔,随即恍然。他忽略了一件事。
无论了解多少,但人对于世界的看法是有局限性的,他对于世界的认知受限于自己生命的前十五年,却忘了艾塔黎亚的三百年对于巨龙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。
米尔琉希弥斯老师算是年轻一代的巨龙,不过他三百年前与现在应该没太大分别。
“我和安洛瑟算是好友,曾经。”
方鸻这才明白过来,赛尔·吉奥斯应当早认出了他和奥利维亚那个蹩脚的谎言。
何况他既然见过来自未来的人,又怎么会认不出他的发条妖精?他故意以此为借口,不过是为了试探他是否来自于考林—伊休里安而已。
一个来自于考林—伊休里安的工匠,身上又沾染了云龙米尔琉希弥斯的气息,作为他的学生,又怎么可能不会创生法呢?
可有创生法就成了么?
龙之金瞳事件的遭遇,令方鸻心中十分清醒——斩断龙血的诅咒绝不是说来那么简单的事,要是真那么容易,又岂会有伊芙、约修德、流浪者阿尔特与龙魔女之悲剧?
何况他还没有失去理智,面前这位大探险家是一位龙骑士,而三百年前巅峰时期的罗塔奥,古训骑士团与枢焰誓庭又岂是易与?
但这场大战的结局是什么呢?
或许这正是赛尔·吉奥斯一生悲剧的写照。
方鸻忍不住摸了摸兜里的金焰之环,可惜龙魔女早已逝去,金环一片冰冷,如同凡铁。而今重生的妮妮,自然也不可能再告诉他昔日的一切。
甚至连龙后阿莱莎也不知所踪,但这位女士向来来去自由,倒是艾琉西丝,需要她的时候这位公爵小姐人竟不在。
龙魔女事件另一方的知情者,除了守誓人与巨龙之外,大约就只有与流浪者阿尔特,恶魔之主安德洛有关的影人一脉了。
还有那个古怪的巫妖唐德,只可惜后者不太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,他应当正在和卡拉图、星等人追查暗影会的下落。
“可赛尔先生,”方鸻开口问道,“安洛瑟老师也会创生术,你既是他的好友,为何不请求老师出手帮助?”
“很简单,”赛尔·吉奥斯看着他,“因为历史不会重来,年轻人。”
方鸻不由怔在原地,原来谜底写在谜面上,答案竟如此简单:在这里的赛尔只是历史上的一个片段,他不能未卜先知,自然不可能请求安洛瑟的帮助。
可历史上的赛尔·吉奥斯曾数度重返断层之海,直至其命运的终点,他不可能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,只可惜看起来结果并未有所改变。
方鸻不知道历史上自己的老师,圣弓峰之主米尔琉希弥斯究竟有没有出手,如果出过手,为什么结果没有改变?
但如果没出手,又是为什么?只可惜他不可能回去询问老师,帝国人和外面枢焰誓庭的人看起来也不会给他这个时间。
倒是赛尔看出他心中所想,“我大概猜到你想问什么,但答案是不知道——我也不知道。因为我不可能断定未来的我会怎么做,以及发生了什么。”
“以我与你老师的关系,以及黑暗巨龙的秘密,他大约会出手,但为什么结果还是未有改变,我也不清楚。”
这位大探险家缓缓地说道:“但这不是我停止的理由,空海之所以宽广,正是因为它有无数个方向。既然可能性在我的面前,那么我们总得一试——”
他灰褐色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方鸻身上,显得平静而卓然:“那么你的答案呢,年轻人,你又因为什么而在这里?”
方鸻叹了一口气。
“我……”他只犹豫了片刻,仍轻轻点了点头,“可以试一下。”
只在那一刻,他仿佛又找回了过去的那个自己。因为这件事说来本应与他们无关,但找到沃—萨拉斯提尔确是七海旅团对于凯瑟琳的承诺。
他不会让七海旅团冒不必要的险,可应尽之责显然不在此列,何况方鸻的确也认同一件事——那就是一切尚未有结果之前。
一切都未有定论。
总有些脚印需要第一个人踏出,总有些路需要前人去开拓,总有些结果在尝试之前未有答案,也总有一些事情——需要人放手一搏。
那是空海的水手身上固有的赌性。
也可以看作这些男人女人们穿过风暴不向命运低头的倔强,赛尔轻轻点了点头,第一次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一些与过去相似的影子。
“他倒不像是一个圣选者。”
“而是我们这类人。”
他。
涅塔莉。
还有他父亲这类的人。
他又记起了那个名字,那似是而非的记忆在他脑海之中翻腾,仿佛真正存在过一样。
但他摇了摇头,撇开欣赏的目光,最后回过头去后看了一眼那半空之中的浮岛,眼底仿佛留有一道化不去的阴影。
这位大探险家只向身后丢下一句话:
“那随我来吧。”
“等等,”方鸻云里雾里,这又是什么跟什么?他不由问道,“赛尔先生,我们去什么地方?”
“去见见我们的‘盟友’,”赛尔·吉奥斯看向海滩的方向,答道,“他们应邀而来,应当才‘刚刚’抵达这个地方,但已经准备好接下来的一场恶战了。”
“而我们,自然也一样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走出洞口。方鸻这才想起,那些和他在一起的水手们呢?
他还有一肚子问题,但正是这个时候,他肩头一闪,一只黑色的栋鸟竟从虚空之中飞出,扇动着翅膀落了下来。
“使魔?”
方鸻下意识以为是奥利维亚又联系上自己了,但打开栋鸟爪子上的纸条,脸上才不由流露出一丝惊喜之色——是姬塔。
是学者与罗昊他们到了,还带来了大猫人。
看起来他们也进入了这片时空乱流之中。这还真是意外之喜,他眼下正愁联系不上七海旅团的其他人。
而在方鸻小心收起纸条,放飞那只栋鸟,正想着该如何去与对方汇合。不过正是此刻,在时空乱流的另一边,夜莺小姐却遇上了预料之外的状况:
“你说你叫马里兰?”
一片废墟之中,爱丽丝皱着眉头看着面前浑身是血的水手,正有些意外地问道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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